呂夷簡在想着此行的布置。
李獻不願做他的副手,這在他的預料中。但萬萬沒想到的是,爲了不做自己的副手,李獻甯可孤軍犯險。
環州過去便是兩軍斥候較量的混亂地帶,馬賊也不少。
李獻爲何願意行險?
呂夷簡想不通這個問題,擡眸卻發現王珣面色平靜的收起信紙,起身道:“老夫有些事,先走一步。”
王瀾山看着他出去,愕然道:“怎地這般死寂沉沉的?”
呂夷簡說道:“蒼玉謀略了得,若是歸家教書,堪稱是暴殄天物,如是能留下,最多五載,老夫便能爲他尋一個好位置。”
爲老夫籌謀五年,五年後,老夫定當回報他一個好官職。
王瀾山起身,“老夫會把呂相的話帶給蒼玉。”
可他出去後怎麽也尋不到王珣。
“阿郎說自己想轉轉,不想人跟着。”被呵斥的王珣随從很是委屈。
“他可說什麽了?”
“好像說……老夫眼瞎了,眼瞎了。”
……
天氣冷,金明池行人寥寥。一個婦人站在水邊,雙手合十沖着水面祈禱着什麽。她禱告了一會兒,擡頭見到右側二十餘步開外,一個男子拿着書信在看,看一會兒又擡頭笑。
“莫非有病?”婦人嘟囔,低頭繼續禱告:“求水神護佑我兒出人頭地……”
王珣反複看着書信,剛開始想看出是誰寫的,可字迹陌生。後來他想從文法中看出是誰的手筆,可就幾個字,哪裏看得出來。
他想了許久,身後來人都不知。
“還沒走?”身後那人問道。
“快了。”王珣沒回頭。“對了,老夫想問問貴主人是誰,還請告知,感激不盡。。”
“李!”
“知道了。”
身後腳步聲遠去。
王賀走到了文彥博身側,說道:“我嗅到了死氣。”
“動手的那人被你們盯了許久,先生此刻才動手,便是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。越是聰明絕頂之人,就越容易鑽牛角尖。王珣愛惜羽毛,怎肯讓自己淪爲階下囚?”
文彥博拿出一包肉幹,丢一塊給王賀,自己塞嘴裏一塊,“先生讓我來,便是想看看王珣最後會去尋誰給呂夷簡傳話。”
“那人會是誰?”
“必然是王珣認可之人,那人,當誅!”肉幹很硬,文彥博咀嚼的面目猙獰。
“終于到了要動手的時候了嗎?”王賀眼中閃過厲色。
“對他們越客氣,他們便會越變本加厲。”
王珣一直沒回頭,他緩緩仰頭看着灰蒙蒙的蒼穹。
“是了,叔父準備買下隔壁街區,以李獻用兵之能,自然不會輕視。也就是說,一直有人在側。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。”
“老夫讓呂夷簡隐忍蟄伏,沒想到真正在隐忍蟄伏的是他!”
“他等了許久卻引而不發,那麽,他必然是早有打算。呂夷簡想借着西北之事對他和墨家趕盡殺絕,弄不好正中他的下懷。”
王珣猛地回頭。
文彥博在遠處沖着他微笑。
“這一切,都在李獻的算計之中。他引而不發,是在等着最要緊的時候把此事丢出來。老夫一去,王瀾山不是他的對手……那麽,他會作甚?”
王珣捂着腦袋冥思苦想。
“他想前出環州,可那邊有什麽?一片荒野,以及無數馬賊。”
“他去那裏能獲取什麽?”
“那片地方混亂,突然多了一支人馬誰會在意?李氏不會在意。李獻要的便是這個不在意。他想……”
“他想在那裏紮根!”
王珣突然大笑起來。
“哈哈哈哈!”
他笑的前仰後合,那婦人愕然擡頭,罵道:“狗東西,一看便是讀書讀瘋了。”說完又虔誠祈禱:“奴不該罵人,水神恕罪。”
“他瘋了?”王賀問道。
“估摸着是想到了些什麽。”文彥博眼中多了殺機,“他若是不肯走,便幫他一把。”
“讓他怎麽死?”
“死慘一些,再把他令人殺人滅口之事散出去。”文彥博歎道:“既然殺人,順帶自然要誅心。”
“哈哈哈哈!”
王珣彎腰扶着大腿,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,“一群人猜測了半年,謀劃了半年,都覺着此次李獻絕無幸理,誰曾想他一直在等着這個機會。老夫這是在爲人做嫁衣,哈哈哈哈!做嫁衣!”
“沒完了是吧?”婦人怒了。
“呂夷簡此人虛僞,且毫無擔當。此等人竟能領袖士大夫,可憐可笑。”
“呂夷簡知曉了會如何?”
王珣站在岸邊,緩緩回身。
他舉起雙手,松開右手,一陣風從湖面吹來,鼓動信紙飛離了他。
他仰頭看着蒼穹,身體緩緩後仰。
“可老夫爲何要告訴他呢?”
噗通!
婦人大怒,擡頭罵道:“還有沒有公德心!狗東西,真當老娘……有人落水啦!”
信紙落在地面,一隻腳踩上去。
“王賀,你的字真醜。”
……
呂夷簡最近當紅,每日請見的人多不勝數。身邊幾個幕僚幫襯篩選能見之人,可每每卻出岔子,令呂夷簡對招攬王珣之心越發堅定了。
“樞密院那邊說,此次能給相公最精銳的禁軍,糧草已經出發了,誤不了大事。”有官員拿着冊子在禀告。
“尋了王珣來。”呂夷簡歎息,覺得沒有一個得力助手這活沒法幹了。
王瀾山不經禀告便進來。
“蒼玉呢?”呂夷簡問道。
王瀾山木然上前,把一塊玉佩擱在案幾上。
這塊玉佩乃是王珣喜愛之物,從不離身。
呂夷簡擡頭,“人呢?”
“一個時辰前,有人看到蒼玉在金明池邊大笑,随即……溺水身亡。”
“爲何?”呂夷簡不敢置信,“可是李獻令人動手了?”
王瀾山搖頭,“目擊者稱,是蒼玉自行跳了下去。”
“爲何不救?”呂夷簡眼珠子微紅,他心目中最好的幕僚人選,竟沒了。
“那婦人不會水,周邊有兩人走了。後來有人劃船過來,用竹竿把蒼玉挑出來,才發現他抱着一塊石頭。”
呂夷簡頹然坐下,“他爲何自盡?”
“婦人說蒼玉一直在看那封信。”
“找來!”
王瀾山紅着眼睛,帶着百餘人在金明池邊搜尋。
“找到了。”
有人舉起一張紙,王瀾山接過,上面有個腳印,以及一行字。
他看着那行字,緩緩跪下,沖着金明池長号。
“蒼玉!”
……
狄青告假回來,聽聞王珣之事後,便問道:“王瀾山不動?”
“此人不足以獨當一面,留着給呂夷簡添堵。”文彥博笑吟吟的道:“此次要去西北,漢臣你便留下吧!”
狄青情緒看着有些低沉,“先生,咱們就這麽把大宋丢下了嗎?”
“我也想徹底改變大宋。”李獻想到了當初那個死不瞑目的少女,他答應過少女,此生當讓更多人吃飽飯。
“可要想撼動士大夫們,除非動用大軍。”李獻無奈一笑,“唯一的法子便是迂回。”
文彥博笑道:“外界非議先生坐視墨學弟子流失,便是要大浪淘沙。此去西北,便是先生說的試驗田。當墨家強大到令士大夫們膽寒時,大宋内部便會分化。”
“從外部逼迫他們自己動手。”李獻也在吃肉幹,自從準備去西北後,一家子都在熟悉西北的飲食。
蘇唯還好,杏花吃肉幹吃的腮幫子發酸,已經喝了一整天面湯了。
“若是他們不肯動手呢?”狄青問道。
“他們會動的。”李獻笑道。
文彥博說道:“他們會視我等爲叛逆,我們越強大,他們便會越慌張。要麽自己革新,要麽就坐吃等死。伱說他們會如何選?”
“就怕不成功。”狄青不屑的道;“那群蠢貨最喜内鬥,一旦要割自己的肉,弟子敢打賭,他們會跑的比誰都快。”
“所以,才需要外力逼迫。”文彥博眼中有寒光閃爍,“他們不動,咱們便動一動,逼着他們内部鬧起來。有人想保住富貴,要麽向咱們卑躬屈膝,要麽便豁出去,割自己的肉。”
狄青說道:“卑躬屈膝的,咱們可以逼迫他們變。願意割自己肉的,咱們就看着。”
李獻想到了此後……
海上之盟讓大宋君臣覺着滅掉宿敵北遼的機會來了,滅掉北遼後,強大的大宋将會成爲當世第一。
然後,北伐大軍被混亂中的北遼軍隊輕松擊潰。
由此,大宋的外強中幹暴露在了世人之前。
但大宋君臣依舊無動于衷。
直至金人的鐵蹄踏過黃河,他們才如夢初醒。
可誰想過改變?
沒有誰。
當所有人在舒适區待久了之後,誰都不願第一個跳出來……看你這般憂國憂民,有本事你去啊!
“前漢衰微時,并非沒有有識之士發現危機,他們大聲呼籲,可換來的是什麽?是無動于衷,許多人甚至覺着他們多事。”
文彥博冷冷的道:“那些人不是不知曉危機來臨,可誰願意做出頭鳥呢!死誰也别死我,動誰的利益就别動我的。人人都想着保住自己的利益,最終誰的利益都保不住。”
“若是大宋将來也是如此,先生,我們當怎麽辦?”狄青問道。
“你二人倒是不懷疑咱們的前景。”李獻莞爾,随後慢悠悠的道:
“那麽,我将清君側!”
(本章完)